发布时间：2014-07-05 00:05:21    来源于：CBF聚焦网

在杭州市余杭区中泰街道因欲新建垃圾焚烧厂而引发群体性事件一个多月后，日前，柯荣明收到了杭州市西湖区法院驳回其诉讼请求的一纸判决书。

柯荣明是浙江政法联律师事务所的一名律师。2013年5月20日，他向浙江省环保厅申请公开杭州市滨江生活垃圾焚烧发电项目环评报告全本，但同年6月9日，浙江省环保厅以信息涉及技术和商业秘密、第三方不同意公开为由，复函称不予提供。随后，柯荣明以个人身份将浙江省环保厅告上了法庭。

据柯荣明6月23日提供给《中国经贸聚焦》记者的判决书显示，在这起行政诉讼案中，法院认为，“无证据显示其对申请公开涉案项目的环境影响报告书有生产、生活、科研等方面的特殊需要”，因此宣判驳回诉讼请求。

“法院的判决理由没有道理，作为生活在杭州的普通市民，怎么就没有权利要求公开对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响的信息？同时，涉及严重污染项目的环评报告，在前期制作形成过程中需要大量的公众参与，也不存在所谓商业秘密。”柯荣明表示，他将上诉至杭州市中级法院。

尽管该案看似与中泰垃圾焚烧厂纷争并无直接关联，但同在一座城市的其他垃圾焚烧厂信息公开的艰难现状，自将牵动中泰居民焦灼不安的心。事实上，此前冲突事件的爆发，相当程度上正源于民众知情权的被忽视。

冲突始末

中泰街道地处杭州西侧城郊，距市中心近30公里，从位于杭州市中心的武林广场换乘两班公交车至中泰街道办事处，约需2个小时左右。

今年4月前后，一则有关中泰街道九峰村将规划建设“亚洲最大的垃圾焚烧厂项目”的消息，引起了当地居民的强烈关注。

本刊记者了解到，2月17日，杭州市发改委网站公布2014年省重点建设项目名单，其中，九峰垃圾焚烧发电项目被列入预安排名单。3月29日，杭州市规划局网站公示《杭州市环境卫生专业规划修编（2008-2020年）修改完善稿》（下称《完善稿》），规划将垃圾处置区块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部分，并拟在城西的九峰新建一个日处置量3000吨的垃圾焚烧发电厂。4月22日，浙江省住建厅政务办理中心发布《关于（杭州市）杭州九峰垃圾焚烧发电工程的批前公示》。

相关文件刺激了居民的敏感神经。4月24日，杭州城区居民以及周边村村民向杭州市规划局提交了一份2万多人反对九峰垃圾焚烧发电厂的联合签名，以及52人要求对《完善稿》公示提出公证的申请。杭州市规划局则出具了一份书面答复承诺将作回应。

不少村民还前往中泰街道办试图让当地政府出面阻止该项目落户。但随着到访村民日渐增多，“后来街道办都几乎没人来上班了。”一位开面包车拉客的中泰下辖白云村村民黄师傅告诉《中国经贸聚焦》记者。

其间，当地媒体开始不断发布关于这一选址地人烟稀少以及焚烧无害的信息。而显然，这不是民众所期待的应有解释。

苦等回应的他们等来了5月7日有车辆运输测量仪器进村，“垃圾焚烧发电厂秘密开工”的消息，居民情绪变得激动。此后，接连有大量居民聚集到垃圾焚烧厂拟建地进行抗议。

9日，余杭区政府发布《关于九峰环境能源项目的通告》，表示在项目没有履行完法定程序和征得大家理解支持的情况下，一定不开工，并会在项目前期过程中，邀请当地群众全程参与，希望广大群众不要再集聚。

但通告并未劝散人群。10日下午，有居民爬上邻近的02省道和杭徽高速，造成车辆拥堵，警方随后驱散抗议群众，双方发生冲突，导致39人受伤，还有警车被掀翻。次日凌晨左右，现场大部分人员散去，秩序基本恢复正常。12日，杭州警方通报说，事件中53名犯罪嫌疑人已被刑拘，另有11名违法犯罪嫌疑人主动投案。

“这个项目其实早就有了，”中桥村一位村干部告诉记者，“2012年四五月份时，每个村管村建的干部就接到了上面通知，要求统计九峰废矿区（垃圾焚烧厂拟建地）周围有多少住户和农田，我们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区里肯定已经知道。”他认为，“在这件事上政府做得实在太差”，如果一开始就主动进行解释、宣传和沟通，不是藏着掖着，而是认真及时回应老百姓的正当诉求，事态也不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现在一闹，政府公信力都没了。”

可资佐证的事实是，早在2012年8月，杭州市九峰垃圾焚烧厂建设工作领导小组即已成立，由市发改委、环保局、规划局等部门领导组成，时任杭州市委书记邵占维担任组长。次年10月，项目公司杭州九峰环境能源有限公司成立，注册资本金4.95亿元，由杭州城投集团下属的杭州热电集团有限公司、杭州市环境集团有限公司和杭州路桥共同投资建设，同时委托杭州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开展选址论证报告编制工作。

选址疑问

在前述出租车司机黄师傅的带领下，6月18日，《中国经贸聚焦》记者来到了焚烧厂拟建地——一处三面环山的山谷。眼前，栅栏铁门紧闭，这里现还是杭州路桥的沥青搅拌厂。在以查看购买矿石为由登记后，我们穿过厂区，在山坳的最里面，就是九峰废矿区。

周围的青山已经被挖得裸露出黑灰的岩石，几辆铲车和卡车散落在中间空地上，边上还有数堆石料。并未看到任何动工的迹象。

对于选址此处的原因，此前据杭州市规划局相关负责人介绍，“目前，西部片区只有一家垃圾焚烧厂，由于建设时间比较早、城西人口数量与日俱增，现在已处于超负荷状态，处理能力跟不上城西区块的垃圾产生量，且无地扩建。因此，急需新建一个垃圾焚烧厂。”而九峰是相对合适的一个位置，除该地块外，已别无他选。该项目规划总用地规模将为261.3亩。

4月25日，杭州本地媒体称此地300米内只有25户居民，5公里外才有楼盘小区。

但事实与此相去甚远。黄师傅告诉记者，“与规划的焚烧厂紧挨的就有4个村，包括南峰村、南湖村、中桥村和白云村，总人口约上万人，其中，中桥村距离选址大概只有2公里。绝不是像媒体报道所说的‘人烟稀少’。”

5公里外的中泰街道中心则更是人口聚集，楼盘小区林立。据悉，该地房价已达六七千元，新建商品房的广告也随处可见。规划建设垃圾焚烧厂的消息影响了不少人的购房。在一处名为“新西湖小镇”的大型社区，一位居民对记者大倒苦水说，他耗尽积蓄买了这里的一套房子，前不久刚刚交房，“说起来就是一桩伤心事，现在想退也没法退。”他还好心提醒记者，“有两幢楼因为这事影响了销售，开发商延迟交房，如果你买的是其中之一，赶紧可以去办理退房，很多人都退了。”

让当地居民忧虑的还有，距焚烧厂1公里左右就是中泰自来水厂，该自来水厂供应着中泰2.5万人的生活用水；3公里左右就是被誉为临安第一景的青山湖水库。中泰也是远近闻名的农业生态旅游地，是“中国竹笛之乡”。当地有村干部对记者透露说，由于担心垃圾焚烧可能造成的污染，一些之前原本将要入驻的生态旅游投资项目，现在都已泡了汤。

垃圾焚烧厂到底应该距离居民点多远？依照2008年9月4日环保部颁发的《关于进一步加强生物质发电项目环境影响评价管理工作的通知》，其对生活垃圾焚烧发电类项目的环境防护距离的评价要求是：提出合理的环境防护距离，作为项目与周围居民区以及学校、医院等公共设施的控制间距，作为规划控制的依据。新改扩建项目环境防护距离不得小于300m。

同济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赵由才在接受《中国经贸聚焦》采访时表示，项目周围3-5公里范围内都应该进行动迁，“至少方圆3公里范围内应该清理，不应再有人居住。因为垃圾焚烧厂的影响范围确实很大，至少5-10公里。但如此成本巨大，政府可能没钱投入。”

就一些环保专家以国外部分垃圾焚烧项目往往就建在主城区，来证明对市民的威胁并不大，赵由才专门解释道，这是因为上世纪60年代能源危机时，城市供暖成问题，同时随着经济高速发展，城市生活垃圾大量增加，因此像日本东京等城市的市政部门就在市中心建了一些垃圾焚烧厂来进行供暖。“这也和当时环保意识还不浓厚有关，放到现在肯定是不可能的。”

公开之难

垃圾焚烧发电厂让民众避而远之的最重要原因，是其在焚烧垃圾过程中会产生几十种有害物质，除了被熟知的氮氧化物之外，最严重的就是强致癌物二噁英。

中泰垃圾焚烧项目对外承诺说将采用国内最先进的设备、技术和工艺，确保达到欧盟2000排放标准。

据本刊记者查阅相关资料，此前国内生活垃圾焚烧炉排放烟气中污染物限值规定的二噁英排放的标准是1.0ng/Nm3。恰巧就在中泰事件发生后数天，5月16日，生活垃圾焚烧污染控制新标准发布，这一限值被大幅提高至0.1ng/m3，与欧盟2000的标准持平。按规定，新建生活垃圾焚烧炉自2014年7月1日、现有生活垃圾焚烧炉自2016年1月1日起执行该标准。

换言之，在二噁英这项上执行欧盟2000排放标准，对于目前尚处于选址论证阶段的中泰垃圾焚烧项目而言，仅仅是最基本的要求。

而对于接下来的环评等环节，杭州律师柯荣明最关注的问题是，其环境综合评价能否达到应有要求。因为他向浙江省环保厅申请公开滨江垃圾焚烧发电项目环评报告全本，以及对浙江省环保厅提起行政诉讼，目前均以失败告终。他担心中泰垃圾焚烧厂会否走滨江的“老路”？

申请滨江垃圾焚烧厂环评信息公开同样受挫的还有北京丰台区源头爱好者环境研究所（下称环境研究所）的毛达。

2012年底，有传言称杭州滨江区要建垃圾焚烧厂二期项目，颇感恐慌的当地居民反映至了该环保组织。2013年3月，环境研究所向杭州市环保局申请公开滨江生活垃圾焚烧发电项目环评报告及批复，焚烧厂污染物排放监测报告等。但都被杭州市环保局拒绝，其理由是环评审批权在浙江省环保厅，而非市局；排放检测数据则在滨江区环保局的掌握范围之内。此后，环境研究所分别提起了两个行政诉讼，去年10月，法院以“被告对原告申请公开的政府信息不具公开义务”为由驳回其诉讼请求。今年6月，该所针对公开污染物排放监测报告的上诉再遭败诉。

“我和柯荣明的遭遇显示，不知道应该找谁申请公开环评报告？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到环评报告全本？”毛达对《中国经贸聚焦》表示，“这实在是很荒谬。”

他提供给本刊记者的一份由NGO芜湖生态中心等发布的《中国122座在运行垃圾焚烧厂信息申请公开报告》还显示，2012年芜湖生态中心在向相关省市区环保局对这些垃圾焚烧厂运行情况进行信息公开申请时发现：122座垃圾焚烧厂只获得42座的排放监测数据；环保部门提供的监测信息不完整，其中能够获得二噁英监测数据的仅有10座垃圾焚烧厂；垃圾焚烧厂污染物排放超标屡见不鲜；环保部门落实信息申请公开效率低，程序复杂，有的甚至拒绝公开。

赵由才教授也认同，一些垃圾焚烧厂在实际运行中确实存在问题。“目前多数焚烧厂都采取BOT方式，由政府授予企业一定期限的特许专营权，政府补贴垃圾处理费。但因为地方财政问题，不少地方特别地、县级市拖欠垃圾处理费很严重，这导致一些焚烧厂不添置活性炭、石灰等环保原料，烟气直排，造成严重污染。”

遍地开花

焚烧发电作为目前在卫生填埋之外另一主要的垃圾末端处置技术，近年来获得了国家政策的强力扶持。

2012年国家发改委发布的《关于完善垃圾焚烧发电价格政策的通知》和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十二五”全国城镇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设施建设规划》，都给了垃圾焚烧发电和固废处理以利好信息。

这两项政策的出台，明确规定了国家扶持政策和可再生能源配额对于地方政府与电网企业在垃圾焚烧发电收购的相关措施，实现到2015年城市无害化处理率达80％。全国城镇焚烧处理设施能力达到无害化处理总能力的35％，东部地区选用焚烧技术达到48％，全国日焚烧能力将达到约31万吨。

垃圾焚烧发电同样具有广阔的市场“钱景”。据悉，政府补贴和高于普通电网的上网电价是其利润的主要来源，赵由才教授介绍说，现在生活垃圾焚烧政府每吨补贴70元左右，上网电价为0.65元，高出普通上网电价0.25元，“上网这块差额基本能够维持其运营费用，剩下的政府补贴就是净利润。”

目前，全国建好的和已经接近建好的垃圾焚烧厂将近200座，在建的约300座，总计有500多座。垃圾焚烧厂的遍地开花，也与包括此次爆发冲突事件的杭州在内的各大城市正面临的“垃圾围城”之困密切相关。

杭州市区现有生活垃圾处理设施6座，其中4座焚烧厂分别位于滨江浦沿、余杭乔司、余杭仓前、萧山犁头金，两座垃圾填埋场，分别位于拱墅天子岭、萧山外六工段。

据杭州市城管委统计，近年来，杭州市区垃圾年增长率在10％上下，2013年，市区生活垃圾处理量达308万吨，日均8456吨。2014年3月，最高日生活垃圾处理量已达10959吨。面对日渐增长的垃圾量，已经显得力不从心。

尽管垃圾焚烧厂近年来在全国很多城市都遭遇了阻力，但赵由才教授认为，垃圾焚烧本身并不存在什么问题，技术已经很成熟，设备国产率在95％以上，“最关键的还是政府要舍得投入，包括选址要选在远点的地方，或是对一定范围内的居民进行动迁等，不应过多考虑缩短距离节省垃圾运输成本。”

难题何解

而在更多环保人士看来，面对当前类似杭州这样的困局，公共参与、公共博弈不可或缺，政府部门更应当考虑积极改革现有的立项体制，建立起更加公开、透明的公共事务决策机制，将更多的民意纳入到公共项目的建设过程之中，从而避免此类事情再度成为引发社会矛盾的焦点问题。

毛达告诉《中国经贸聚焦》记者，信息公开至关重要，中泰事件的爆发首先就是因为信息公开不到位；其次，还需有让公众表达意见和质疑的渠道，然后官方要作出及时的回应，回应的同时也是其修正调整错误的过程。“政府要开拓些搜集意见的渠道，比如多开些研讨会，让不同利益相关方表达不同的意见，开放的态度是很重要的，这样才能调动全社会力量最终达成共识。”

通过公众参与程序来确定第三方机构也是必须的，而不能任由政府进行指定。补偿机制同样肯定需要，这样才能抵减“邻避效应”和体现公平原则。“其实杭州市城管委在自家网站就曾转发过一篇‘垃圾焚烧四步原则’的文章，提出‘没有补偿机制不烧’，只是后来它又专门发声明说不代表官方立场。”

此外，毛达建议，还应对现有运行中的100多座垃圾焚烧厂进行全面和彻底的体检，找到问题并提出切实整改的方案。“如果不能坦诚面对，对这个行业的不信任将会继续。”

6月18日，在中桥村村支书周建章的办公室里，他对本刊记者承认“政府没有将这个事情（公示垃圾焚烧厂项目和与民众的沟通）充分考虑好”的同时，也表示，“项目肯定是要落地的”，目前在走包括环评、稳评以及和周边居民的协商等法定程序。据悉，中泰“5•10”事件后，5月12日，余杭区就下派了工作组到中泰各村，做维稳工作，做该项目落地和推进的各项工作。

但一位村干部告诉记者，眼下多数村民的诉求是，垃圾焚烧厂污染必然存在，首先肯定是反对在中泰兴建。如果一定要建，政府就要负责动迁。双方差距不小。

“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晚了，但这个焚烧厂的好戏可能还在后头。”与记者一起听闻了村领导的表态之后，出租车司机黄师傅看似非常沮丧，欲言又止地叹道。

中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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